父亲有一根尺许长的旱烟杆,铜烟锅,玉石嘴,烟杆子是用指头粗细的水竹子做成的,圆溜溜的,泛着紫红紫红的色泽,光可鉴人。母亲后来跟我说,她嫁到郑家时,父亲只有这唯一的家产,那可是郑家的传家宝!是的,这烟杆传到父亲手上已经是第三代了。父亲视它如同家珍,每每悠然抽完一锅,就用一块柔软而有些油腻的布轻轻地擦拭一番。父亲处理烟灰也不像别人那样,将烟锅对准硬物蛮磕,而是掏出随身携带的挖勺,慢慢地掏。那样子,就像一个艺术家在精心侍弄一件艺术品。
父亲吸烟的姿势很优雅,跷起二郎腿,左臂弯曲手握烟杆,右手放在腿上,目光慈祥地注视着远方,轻轻吸入一口,然后从鼻孔喷出,不紧不慢,犹如行云流水……
在地坪河村里,羡慕父亲烟杆的人比羡慕他儿子的人还要多:十三叔曾想以五块大洋换下这个“宝物”,父亲也没有动过心;四爹仗着长辈的身份,拿出一个铝嘴的烟杆子和一个墨黑墨黑的烟斗跟父亲周旋,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,也没有夺走父亲之“爱”。
用过父亲那烟杆的人都说,不管烟叶的质量如何,只要从那烟杆里一过,味道就大不一样!
父亲晚年得子,50岁才结了我这个“秋葫芦”。他前半辈子在金戈铁马中闯荡,九死一生后才幡然醒悟,跑回家乡草草成了个家。
地坪河村里的人都非常羡慕父亲,说他有两件宝。父亲也说:“祖传的烟杆晚到的仔,给个金伢子也不卖。”
三年自然灾害期间,家里无半点可吃的东西,队上的保管员对父亲的烟杆垂涎欲滴,他想拿一百斤红薯跟父亲交换。
“换了吧,能填饱半个月的肚子哩。”母亲说。
父亲好久没有出声,末了,狠狠地抽了一口,“噗”地喷将出来。烟锅也不再掏了,拿到门槛上“咚咚咚”地磕,倒出烟灰,然后把烟杆往背后一插,扛着锄头上山了。
父亲的锄头就是“眼睛”,能在山上找到吃的。他挖出“葛根”,一捶一漂就变成白花花的粉,虽难以下咽,但毕竟保住了几条性命。
光阴似箭,转眼我就初中毕业了。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,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。
可是,母亲并不为我这个全村唯一的高中生高兴,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。我知道,家里已欠下队里的一百多元的粮款,那时候,一百多元就是两个劳力一年的收入啊!
晚上,母亲还在长吁短叹,我听见她跟父亲商量:“让伢子学裁缝去吧,这年头有一门手艺比读书强。”
父亲默不做声,烟吸得“叭叭”响,这是我第二次听他这么吸烟了。他平时吸烟是很斯文的,轻轻吸入,慢慢吐出……
“你倒是说话呀!”母亲说。只听“咚咚咚”几声,父亲有生以来第二次敲烟锅了。烟锅敲在门框上,发出空旷而悲凉的声响。“让伢子读,我把这烟杆子让了。”父亲的这句话像是憋足了劲才说出来的。“几十年了,你都舍不得。”母亲无奈地说。“卖吧,能换伢子的学费就行。”父亲说。
第二天,母亲就带着父亲的那根烟杆走进了保管员家里,出来时,手里攥了一把毛票子。
从此,再也没有见过父亲那优雅的吸烟姿势,他总是找来废旧的报纸,撕下一块,将烟丝卷成一个喇叭筒叼在嘴里。有时候那烟呛得他直咳嗽,咳得腰弯成了一张弓。吸了几十年的烟,还被烟呛着,父亲一下子老了。
转眼又是十多年,我如今不再像父亲那样为几十块钱发愁了。有一天,我从保管员家的后代手中好说歹说地换回了父亲的烟杆。烟杆依旧,还是铜烟锅、玉石嘴,指头粗细的烟杆子圆溜溜的,但烟杆最早的主人却不在人世了。
那天,是父亲的忌日,我装好一锅烟点燃,把它轻轻地放在了父亲的坟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