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直记得陈丹燕谈唐诗宋词的口气,不是不敬,也不是不屑,而是疏离,就像对一个父执辈的长者。她在《上海的风花雪月》里写永安公司的郭家小姐,说她是个大家闺秀,“走在她的身边,我们三个年轻女人倒更像是男人,慌慌张张,笨手笨脚,粗声大气。她80岁了,依旧是女子的精美和爱娇”。我是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,对“闺秀”没有任何概念,在我身边,大概两种女人居多:一是骨架硬朗,行事强势,中性化的;一是愚忠愚孝,思想退化,完全附属于家庭责任的。
最近看的一些书,互为骨肉。比如《缀珍录》,是在学术层面讨论18世纪中国女子的教育和写作。然后又看了些近代闺秀的传记,正好补足了《缀珍录》里实例不足的部分。我恍然大悟,在我生长的这片土地上,居然真的活跃过“闺秀”这么一种生物!
闺秀当然出身高贵,不是官宦就是世家。看《合肥四姐妹》,母亲出嫁的行头,送嫁队伍能长达几条街,嫁妆准备了十年,连马桶都备好了。这是什么派头啊!文洁若是外交官的女儿,杨绛的姑母是北女师校长,张家四姐妹是清代官员之后。闺秀当然学养丰厚,张家姐妹自幼就有私塾老师,学昆曲是专从戏班请的“角”。杨绛、郭婉莹、张爱玲、文树新,通通都是启明女校、中西女校出来的。这些学校的校规、礼数都很严苛。
闺秀因为家世的殷实,和成长环境的富足,都很有傲骨。郭婉莹贵为永安公司老板的掌上明珠,一样自己开车去谈生意,“文革”时被下放挖泥塘,手指关节都变形,她最骄傲的不是自己是“四大家族”之后,而是“这辈子都是自力更生”。苦难之后,她连忆旧都不愿意,“不喜欢诉苦”。闺秀们自幼养尊处优,没有穷苦人家的苦大仇深和满怀着翻身复仇的怨恨,所以更加平和。
这种独立不仅是物质的,更是意识和判断力,郭婉莹非要嫁个清华穷学生,张允和找了完全门不当户不对的贫寒周家,只是因为——我喜欢。她们饱读诗书,却又大胆奔放。
卞之琳追求张充和的诗歌:“百转千回都不能与你讲,水有愁,水自哀,水愿意载你。”这首诗打动了无数读者,只可惜没有打动它要打动的那个人。张充和认为卞之琳喜欢卖弄,流于肤浅。倒是人人都施以白眼的刘文典,张充和很欣赏他的不羁。张充和最沉溺的艺术是书法和昆曲,她说这两种艺术的极境,就是“隔”:书法的悬腕“心忘于笔,手忘于书”,昆曲的“演员和角色之间的悬隔”。我真的被这个女人迷倒了,她活在内心的世界里,隐于云端,然而她又活泼入世,社交丰富。
闺秀们并不骄矜,她们也不失传统女性的持家妇德。张兆和嫁了沈从文,对方一向活在精神小桃源里,世俗杂务得靠妻子。他还拒收张兆和的陪嫁,他的高姿态要靠张兆和多方筹措、勤俭持家才一点点补足。对此张兆和一直保持缄默,直到编写《沈从文文集》的时候才略有微词。她承重的背影如此优雅。陈寅恪的太太唐筼,贵为台湾总督的后人,嫁给陈寅恪后,事事以丈夫为重,避居村野,为了给体弱的陈寅恪补身体,还养羊挤奶。她们简直是能屈能伸。
我之前接触的假道学太多,所以对很多传统的东西有点不信任。现在发现,那些东西气质纯正,是极美的。闺秀们基本都婚姻幸福,夫妻恩爱,儿女成才,而她们恪守的那个体系,就是国学里最好的那块东西。